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3章 明鏡臺(二十)

關燈
第93章 明鏡臺(二十)

知夢齋看似一家, 其實分作三支,這事在知夢齋內部甚至算不上什麽隱秘,就連一些來往甚密的客戶也知道。

“雖說是親兄弟, 但三位齋長其實彼此不和。”施湛盧很有家醜隨便亂揚的氣魄,以他的認知, 這種自家人盡皆知的事情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不然也不會鬧到二齋長遠走玄霖域, 兩脈並存,彼此獨立。”

“等會兒——”申少揚叫停,“不是說‘親得不能再親’嗎?怎麽又人盡皆知彼此不和了?”

施湛盧翻個白眼, “那個說的是血緣, 三位齋長的相貌至少有九成相似,你只要看到他們就會意識到他們是親兄弟。可是血緣再親,兄弟閻墻的事還少嗎?”

“這三個齋長你全都見過?”祝靈犀問。

施湛盧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還真不是全都見過。

“大家都這麽說。”他含混地說,“反正我見過大齋長和三齋長,這兩位長得很像, 據說二齋長也差不多。”

申少揚偷眼看向曲硯濃,據他觀察,仙君對知夢齋是有點懷疑的,不知道如今聽了施湛盧的介紹後,仙君會是什麽反應?

他目光隱晦地落在曲硯濃的臉上, 望見後者晦澀的神情。

曲硯濃捫心自問,聽見施湛盧的說法後,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她可以相信檀問樞早就死了, 相信檀問樞蟄伏了一千年還別有所圖,可讓她相信檀問樞從千年前的一戰裏活下來, 茍延殘喘,混得那麽爛,她就是做不到。

意識到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不相信後,她向自己詰問一個理由,卻答不上來她為什麽不信檀問樞可能混得很差。

她寧願質疑,猜測那所謂相似的三兄弟都是檀問樞操縱的軀殼——反正以他操縱戚楓神識的手段,這猜測並非不切實際。

茶室裏一片安靜。

施湛盧一點也不介意自家宗門內的矛盾暴露給外人是一回事,主動打探別人家的隱私又是另一回事,雖說個個都對神秘的知夢齋很好奇,可誰也不想成為別人眼中沒有一點分寸感的家夥。

在沈默中,只有戚楓鼓起勇氣,“玄霖域的知夢齋完全由二齋長負責,其他兩位都插不上手,是這個意思嗎?”

這短短一兩句說完,他耳朵都紅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現得這麽愛打聽別家隱秘,可別人沈默也就算了,他沈默了,誰來幫他找到當初操縱他的幕後黑手?

施湛盧果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點點頭,“玄霖域這邊是二齋長的地盤,大齋長不會染指。”

自家界域被說成是別人的地盤,這話怎麽聽怎麽奇怪,英婸和祝靈犀表情古怪。

戚楓一邊紅著臉,一邊若有所思。

如果知夢齋的情況如施湛盧所言,那麽當初操縱他神識的幕後黑手一定來自玄霖域。

“施道友,你方才說你是三齋長的屬下,現在忽然出現在玄霖域,三齋長不介意嗎?”祝靈犀忽然問。

施湛盧微微一楞,不是很確定地說,“我從前待在望舒域,只是因為那裏最方便獲取靈材,可是望舒域找不到懂得山河盤妙用的伯樂,我當然要來別的地方碰碰運氣……這是很合理的吧?”

合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啊?

“如果玄霖域也不認可你的山河盤怎麽辦?”祝靈犀又問,“地脈浮動這種事聳人聽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施湛盧脫口而出,“你們到底是相信真相,還是相信你們想相信的東西?”

祝靈犀沒有說話。

若沒有靈流紊亂這一出,她也不會把施湛盧所說的地脈浮動當一回事,可她故意在仙君面前提起施湛盧的說法,曲仙君卻沒有一點反應,讓她心裏一沈。

夏長亭一直托腮看著他們,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口銜海山石,意欲無滄溟。”

她下樓後坐在角落裏,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安靜地聽大家說話,久而久之大家幾乎忘記邊上還坐了個人,此時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被她嚇一跳,面面相覷,死活想不明白她說這話是有什麽意思。

“你是有什麽想說的嗎?”申少揚試探著問。

夏長亭搖搖頭,滿眼傷感,一言不發地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不說話了。

眾人更懵了。

唯有祝靈犀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長亭一眼,她聽出後者方才說的詩句引用了傳說中精衛銜石填海的典故,和山海斷流聯系在一起,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句並不是牽強附會。

她原本就懷疑夏長亭的身份不簡單,現在更是猜測起後者究竟是哪位傳奇人物,一定是經歷過山海斷流、千年前就已身居高位的強者。

可夏長亭到底是誰?

鶴車忽然劇烈震蕩了一下。

桌面上的茶杯只是普通貨色,不曾畫有符箓,冷不丁倒下,茶水淌了半桌,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抹,亂七八糟的靈力撞在一起,傾灑的茶水東流西淌,濺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澆在施湛盧的山河盤上,把盤中六十四條地脈淹了個遍。

茶水沖入沙盤中,細沙頓時散開了,原本細膩的線條被水重開,變成一盤模模糊糊的散沙。

施湛盧呆呆地看著山河盤,一動不動。

茶室裏一下子安靜了。

誰也不說話,申少揚最先憋不住,幹笑,“認真看一下,還是能看清六十四條地脈的輪廓的吧?”

施湛盧一言不發。

六十四條地脈全混在一起,變成黃河一片沙了,哪還有什麽輪廓,閉著眼睛都數不出六十四條。

英婸執掌鶴車,在座誰都能推脫,唯獨她沒法推,硬著頭皮安撫施湛盧,“施道友,你是否還能再制作出一份山河盤?需要什麽靈材,我做主向宗門申領,倘若不好找,我再添點清靜鈔。”

施湛盧只是定定地看著沙盤,好像三魂六魄飛走了一半,誰和他說話都沒反應。

英婸耐心:“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不如一起想想辦法補救……”

“山河盤是自己演化出來的。”施湛盧驟然開口,沒看任何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和誰說話,每個字都梗得慌,“每一只山河盤制作完成後,都要靜置三年以上,任由山河盤自己推演,慢慢吻合地脈走勢,我除了制作,什麽也做不了。”

“我一共只做成一對山河盤,一只早已獻給三齋長,剩下一只留在身邊,這次帶到玄霖域,本是想找一個能看清它珍貴之處的伯樂……”

茶室裏沈默得掉根針都能聽清。

“我資質不好,仙緣淺薄,求仙十幾載,歸來仍是凡身,直到二十四歲那年才得了機緣,僥幸入道,平生沒什麽追求,唯獨在煉寶上有點執念,盡力想要做到最好。浪費二十年在山河盤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明明制成了,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似虛度了二十年光陰。”

在座都算是年輕修士,最聽不得這種平淡的陳述,誰都知道施湛盧帶著山河盤來玄霖域是有所追求的,豈知人還沒到訾議會,山河盤陰差陽錯先毀了。

想想剛才亂七八糟的靈力裏也有自己一份,簡直是晚上做夢都要在夢裏給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罷了,大概是沒有緣份。”施湛盧木著臉說,伸手要把山河盤攬進懷裏,“大不了我三年後再來吧。”

他攥住山河盤的邊緣,要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用力,沒拉動。

一根青蔥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山河盤的另一頭。

施湛盧順著那只手往上看,“道友,你這是做什麽?”

曲硯濃神色宛然寒冽。

她也不回答,只是伸手在施湛盧的山河盤裏撥動了兩下。

茶水暈開的細沙散成一片,被她三兩指攤平了,在明亮的日光下泛起細碎的輝光,這時大家才認出施湛盧用來制作山河盤的沙礫竟然是一兩值千金的星河砂,平時凝在一起,無論怎麽挪移都不動,遇水則化。

誰能想到事情竟能有這麽巧,偏偏叫他們趕上了。

“你不要亂動!”施湛盧看她漫不經心的動作,梗得心臟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這可是星河砂,很貴的。而且我這個山河盤並沒有壞,只是上面的地脈被毀了,只要抽幹裏面的水,靜置三年,還是能演化回來的。”

申少揚四人忍不住看看施湛盧——這可是能對曲仙君說出“不要亂動”的人,施湛盧要是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一定會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更出息了。

曲硯濃沒理他。

她攤平了星河砂,纖長的手指作筆,在沙盤上勾勾畫畫彎彎繞繞,把施湛盧急得扯著山河盤就要往回拽,懵然一用力——

又沒拉動。

施湛盧不信邪,扯了好幾下,眼看著曲硯濃除了一根手指在沙盤上勾勾畫畫之外,半點沒碰那沙盤,他一個金丹修士用盡力氣,沙盤居然紋絲不動。

他才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般,幹幹地說,“原來你是元嬰期的前輩啊?”

茶室裏一片死寂。

連趴在角落裏不聲不響的夏長亭都擡頭看這個稀裏糊塗的金丹修士:神識稍稍一探就能發覺的事情,他現在才發現啊?

雖說用神識探查別人不禮貌,但觀測修為這種事就像是睜開眼睛看別人一眼一樣簡單,還算不上失禮,對於修為是門面的修士來說,見面先觀察對方的修為反倒更像是一種禮節。

施湛盧到現在才意識到曲硯濃修為遠超他,合著他是一點都沒把神識放出來啊?

申少揚都不忍心看了:施道友好不容易發現面前的人的修為遠遠超過他,終於動了腦子,按照常理推測出對方應該是一位元嬰期的前輩,可他不知道曲仙君實際上是化神修士——這一波三折,白忙!

曲硯濃畫完最後一筆,慢悠悠地擡手。

施湛盧目光落在山河盤上,失了聲。

山河盤上,山河如故。

“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施湛盧不可思議,又忘了眼前人是實力遠遠強過他的前輩,追著曲硯濃問,“普通元嬰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五域地脈的走向,更別說三兩筆畫下——你剛才甚至沒用幾息!”

曲硯濃慢慢擡眼,沈黑幽邃的眼瞳淡淡望著他,神色無波。

“那我當然是……”她無波無瀾,“不普通的修士。”

山河萬裏,人間千流,八八六十四條地脈,每一條她都親手丈量,一寸一寸描摹。

“你的山河盤是有用的。”她說,“但用得上它的人,用不著它。”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